家裡有非常多還留在包裝裡的東西。
不是沒有打開來用，而是，比方說還包著膠膜的電源線，還套著泡泡紙的電視遙控器，還裝在塑膠凹槽裡的公仔擺在展示櫃裡。好像只要還沒有把包裝丟掉，那些東西就還是新的，這是我的家人延長一件事物的青春的方法。
可是，很多包裝就這樣一直沒有拆掉了。一直到那樣東西壞掉，不需要了被丟掉，被放在一年只打開兩次的抽屜裡被忘掉，包裝抱著它們一起和灰塵、和指紋，包裝破損之後露出那樣東西一小塊表面，一小塊表面因為露出來了所以率先開始變老。家裡有非常多，身上不同地方有著不同年紀的東西。三歲的電腦有著一歲的螢幕。十八歲的櫥櫃有著五歲的玻璃。很多支遙控器在還沒有碰過手指之前就死了。
他幫我拍照的時候我沒有動，但其實我一直在逃跑。小時候家裡那台車開了二十年，始終沒有把前座遮陽板的膠膜撕掉。走了二十年的路，卻載著還沒有出發的時候就載著的東西，那樣不就是在說謊嗎？活著活著，全身全心卻沒有一起變老。我問他，我和剛認識的時候有什麼差別？他叫我坐在頂樓最邊最邊的地方，小心不要掉下去。
「就剛剛那個姿勢。」
「一邊維持姿勢一邊不要掉下去，很困難呢。」
那是林檎最早最早的幾首歌詞：「你總馬上想照相／但不論何時我就討厭那一點／因為一旦照了相／那我就變老了不是嗎」照片是我的包裝。往後，看著照片的時候，我的體內將有某個地方慢下來，比其他地方老得更慢。那是不健康的。那個地方將會比我其他地方年輕一點點，或許會是我最年輕的地方，但是沒有用了。其他地方可能已經死了。只要有一個地方已經死了、所有地方就全部跟著一起死了，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啊。一邊維持姿勢一邊不要掉下去，很困難呢。
包裝代替事物本身承受我們的錯誤，卻無法抵銷內部時間的侵蝕。包裝下面那些看似全新的臉，看似從沒後悔過的按鈕和表面。翻開夏天的日記：「一定還有一點點我們留在照片裡面對吧？雖然我們把課本和紙條帶回家，放進儲藏室或者垃圾桶 ── 儲藏室不過就是我們偶爾會去看一下的垃圾桶，那些離開我們生活的東西再也不會回到同樣靠近的位置，那些被貶謫到我們所知最邊陲之處的事物 ── 我們已經毫無留戀，只是霸道地希望自己依然知道它們現在在哪裡而已。儲藏室比垃圾桶更自私。即便在一個我們不再去碰的地方，知道它就在那裡，就算是一種安心了。還有什麼比這更不負責任呢？」
「對不起啊，我好像是一個很難拍的人吶。」
「你不會難拍啊。我覺得我拍到一些什麼了喔。」
忘記離家多久之後才開始能夠果斷地撕掉包裝。全裸的手機，全裸的電腦，全裸的紀念品。全裸的朋友，全裸的愛人。常常在被一個人離開之後才發現，我甚至沒有一張和他的合照啊。一張也沒有。忽然非常非常想對他們說對不起：我害我們只擁有現在而已。我犯的錯，會直接留在我們的表面。我們沒有辦法重新拆開，看某些東西還沒有出發的樣子。
不再見我的人啊，對不起，新年快樂。不再喜歡我的人啊，對不起，新年快樂。不再對我感到好奇的人啊，對不起，新年快樂。不再想起我的人啊，對不起，新年快樂。不再愛我的人啊，對不起，新年快樂。不再和我說話的人啊，對不起，新年快樂。新年快樂。不再回來的人啊，新年快樂。不再回來的人啊，新年快樂。
攝影_ 鹿虹 redeer.
頭兒肩膀_ 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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